微微

【毕深】暗夜飞行 -中-

暗夜飞行


早春穿过霞飞路的细风,吹在脸颊上依旧凉得迫人。

陈深沿着咖啡馆一尘不染的西式旋梯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一时穿过旁边落地的玻璃窗,注意到某辆漆黑的轿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和一楼此起彼伏的老虎机的辅币滚落的交错杂音迥然不同的却是二楼的蓦然宁静的雅座,陈深挑了个中间的位置舒服的坐下来——当然,他没要咖啡而选了格瓦斯。

时而有些穿着考究的中上阶层的男女走过身旁,而他也一点没有慌张,只是默默的凝视住落在另一边空白的座椅上流动的错落有致的日光。

一个穿着黑色薄呢大衣的中年男人有礼貌的看了看四周,才把金丝眼镜后的灼灼目光停顿在陈深面对着的空软椅上。

“好巧。”

陈深听见那个继承了家族银行的新兴实业家认出了自己,而有些意外地昂起头来。

在这之前两人唯一的会面不过是大半个月以前梅机关在沙逊别墅所设的一场正式晚宴上,在那时陈深才知道这个姓严的男子却是重要的中共接头人。

陈深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男人给自己点了咖啡,又犹豫了片刻悄悄对侍者耳语了几句后,陈深就看见对方端来的却还有一小块精巧的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栗子蛋糕。

“算是帮我的忙,尝一尝再告诉我味道到底好不好吧。”严夜衷放在桌面合实的双手手指缠绕在一起,微笑着说。

一个相当古怪的要求,陈深颔首,却也没问缘由。

两个人毕竟不算熟识,话题寥寥,言语也少,不过对方看了一会忽然又问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男人指了指陈深捏着格瓦斯瓶子的白皙手指,仿若一点点的滑到他的无名指上,可那里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连戒指都没试过的苍白。

陈深抿唇,饶有兴致的笑得柔软。

“怎么,我还没娶老婆呢,严老板是想帮我牵线搭桥吗?”

“抱歉,我随便说说而已。”

严夜衷岔开话题,温雅的喝着咖啡,目光飘忽的游移向窗外宁静的天空。

“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代号夜鹰的男子平实的说。

“我们三年未见,我不知道她还喜不喜欢栗子的甜味,也不知道,我这次送她的订婚礼物她是否喜欢。”

不知怎的,对方还是对着一个算是初次见面的接头人侃侃而谈,而陈深也不觉介意,或许对方有了什么美好的误会,作为同样孤独的潜伏者觉得只有陈深可以理解他这份深埋的感情。所以那晚毕忠良说这位实业家在上海滩的传言里癖好是男人,就有点太过可笑了。

想到这里陈深原本准备的揶揄玩笑也没得说出口,气氛更显空荡无聊。

他只能安静的看着男人打开一个木盒,里面呈放着却是枚清透的玉镯,贤淑幽雅的和对方怀表里搁着的女子照片相辅相成,娟秀安静。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严夜衷温柔的看着玉镯说道,“我知道陈队长在外人脉颇多,若是哪天看到照片里的人,还请麻烦告知在下。”

陈深歪了歪头,他其实很想说,凭借着家族势力都寻不到的恋人,想来不过有心躲藏起来罢了,但这样的话他始终还是没法当着严夜衷的面说出口的。

他只是垂眸,像是被手镯的碧绿剔透吸引,而微微眯住了眼睛。


米高梅晚场的舞池是从七点钟开始的,按照日本人的要求最迟不会超过午夜。快要结束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些跳累了的陈深慢悠悠的丢下李小男,自己找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其他人继续寻欢作乐。

舞厅内的灯光逐渐暗了下来,毕忠良就是循着那样的黯色朝陈深走过来。

他无谓的扳着打火机,聆听着最后一支舒缓的慢调华尔兹,心间早已刻意把一切放空。

毕忠良挨着陈深的肩坐了下来,蓦是冷冷的说:“不跳了啊?”

“老了,跳不动了。”

毕忠良自然嗤之以鼻,而陈深讪笑的样子还是那样蛊惑着自己,让毕忠良一点火气也没燃起来。

侧过头的时候,他的手恰好低低的放在彼此身体中间,半明半暗的泛着浅漠的白。

夜间的旖旎情事,忽然就如绽放的昙花抽丝剥茧,细密的蛊惑在身体里,提醒着毕忠良和他这个兄弟兼情人的靡靡纠葛。

毕忠良探过手,男人的无名指戴着银色的婚戒,再无声的覆上了陈深的指尖。其实有时,毕忠良也会想象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什么时候那里也有戴上戒指的严肃感。

而当陈深脱下戒指的时候,白到透明的肌肤或许还会留下一点淡淡的戒痕,如果印在那样的手指上,应该会是十分的动人。

“你最近又旷工了,陈深。”

“行了,老毕别啰嗦了,我明天就回处里报到。”

被压在毕忠良手心下的温热掌心不过顿了一刹,就狡猾的钻出来脱离掉对方,陈深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暗黄的发梢晃荡在男人视线下移的位置,几乎要撞进对方怀里一样彷徨了一会。

都使得毕忠良确实明白,他到底还是拿陈深没办法的。

男人庇护着陈深,陈深仰仗着毕忠良的宠爱,所以才会到了如今这个肆无忌惮的地步。

毕忠良不觉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陈深笑眯眯的把手伸过去,无声的按在男人后脑的旧伤口处。

彼此的身体一时在雅座里靠的过近,纠缠不休的呼吸拂过平淡面容却又疏离着遥远。


陈深并不知道就在昨天他接头的时候,毕忠良带着一帮特务在浙江路的弄巷间追了许久,终于在长三堂子里逮捕了一个上海中共交通站多簿密码本的编写人,现在那人又被拷在76号地下阴暗的刑讯室里。

而当他真正得知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二天清早毕忠良听到他走进层层戒备森严的牢狱的脚步声,不过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继续厉声训斥刘二宝。

陈深的目光无意的扫过被绑在木架上的女人,浅白色绣着腊梅花的旗袍撕裂大半,下面的血肉凌迟过一般让人触目惊心,姣好的面容惨白的如厉鬼,几乎让人怀疑和夜鹰给他看过的照片里的是否还是同一个女子,而顺着那双纤细的半裸的大腿上流淌的浓重鲜血,似乎早已注定了最后的结果。

“死了?”陈深皱眉问。

一旁的扁头战战兢兢的答不出话来,毕忠良阴鹜的手指在装着花雕的搪瓷杯发烫的杯底划过,瞬间面容扭曲了一分。

“早知道这女人怀孕了,我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开口。”

毕忠良骂骂咧咧了半天,扁头不敢吭声只是偶尔求助似的瞥过陈深淡漠的脸孔。

陈深却像个木雕一样黯然的不说话,等了半天忽然就自顾自的转身要走。

“等下!”

毕忠良意外地叫住了他,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却没有回头。

“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不舒服……”

陈深长吸一口气,直到毕忠良绕到自己面前也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生病了?”毕忠良低头时态度不觉缓和下来,手指温柔的很快擦拭过陈深的额头。

他陈什么的垂着眼帘,任由对方揽住自己。

“算了,陈深你先回去。”

他额间有些不同寻常的热度,还是适时的令毕忠良放松了了心情,彻底放开陈深。

一步步的远离男人的时候,陈深感到心头的烈火正一点一点化为冰凉的温度。

瞬间的迷惘纠结着困惑,他不懂自己究竟是算爱着毕忠良还是恨着了,虽然也只是短暂的某个想法,就如此的迸发,又无声无息的消逝掉。


隔了大半月这一次回到那间咖啡馆的二楼,还是下午时间,淡色的日光清澈的照在约会的男男女女身间,平静的一如既往。

一个侍者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盒包好的精致纸盒的栗子蛋糕送到他手里,然后用手指了指中年男子坐着的狭小角落。

陈深笑着朝严夜衷摆摆手,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的平静。

他走过去的时候没忙着坐下,却把头扭向一旁的落地窗。

“上次的蛋糕其实很好吃,我忘记告诉你了。”

陈深深呼吸着,又继续说道。

“真的很抱歉……”

严夜衷慢慢抬起头来,男人发现陈深清澈的眸子里一时溢满了这个下午射进咖啡馆的淡光,朦胧美丽,却又集聚着一份难以开口的悲伤。

后来陈深并没有说那个女子怀孕的事情,他简简单单的把一切告诉给严夜衷,然后看着对方攥着咖啡杯的手指一直在轻轻发抖。

临离开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被身后赶上来的严夜衷拉住了手腕。

惊讶之余陈深看到对方把那个装着镯子的木盒硬生生的塞进了他手心。

“这东西已经没有用了……陈队长,你帮我,一起处理掉好了。”


他回家后睡了许久,醒来后已经到了夜幕来临,陈深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开门后他意外的发现是毕忠良,不由勉强的弯起唇角把男人迎了进来。

陈深回头淡淡的看了眼时间,不由抬头笑道:“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老毕,我饿了。”

“那我们出去吃。”

“不了。”他摆摆手,打了个呵欠朝厨房走去。

毕忠良走到客厅的桌子边,盯着搁置在那边的一块崭新的甜美的栗子蛋糕,目光沉落了几分。

“这是谁送的?”

依旧像审问犯人的冷肃语气,陈深懒洋洋的瞥过对方也不动气,只是把围裙绑好在腰间,打算去给自己还有那个不速之客准备一顿晚饭。

可毕忠良却有些不依不饶,“你想吃的话我买给你,以后少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陈深一边走一边只能忙不迭的答应,毕忠良凝视着他的背影,再隔了许久才拽过椅子郁郁的坐下来。

他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做了一桌子的菜,毕忠良看着恢复些许的平静才握起筷子。

清蒸的用猪油网裹着的鲥鱼是主菜,即便还没入口但那扑鼻的香气也令人垂涎欲滴。

“小心鱼刺。”

陈深细心的口吻听在毕忠良耳中莫名有些渺然的恍惚。

“这些醉蚶是我昨天买的,本来想给你送过去,不过既然都来了,正好吃光。”

毕忠良闻了闻醉蚶上面浓郁的自己钟爱的绍兴酒的气息,嘴角也不由扬了扬。

陈深微笑着,这一切就好像一顿普通的家常菜一样,让毕忠良觉得了和他独处的美好,虽然心间总有些不适时的冲动欲念,归根到底还是压了下去。

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吃多少,毕忠良当然也发现了,陈深的脸颊弥漫着些不正常的风寒的烧红,直到收拾饭桌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白碗。

毕忠良把他拖过来推到床里合衣躺了下来,陈深身上的倦意不知不觉又涌上来,令他不得不放弃似的闭上眼睛。

男人看着陈深沉睡的脸颊不禁伸手抚弄了两下,而他看上去完全是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一点都没有挣动,像个平实可靠的玩偶一样。

迟疑了许久毕忠良还是回身拿过自己的大衣,又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个深红色绣着金线的丝绒小盒。

盒子里是一枚银色的西洋戒指,看上去式样很像毕忠良手指上戴着的那枚,不过细细观察便会发现指环上有着不一样的美丽花纹,仿若展翅欲飞的鸟儿的羽翼般庄重精致。

毕忠良兴致勃勃的抓紧了陈深的掌心,再把戒指顺着他的无名指套了下去。其实并没有具体量过陈深指尖的粗细,男人不过也是凭借平日里触摸感知到的那份柔软罢了。

这戒指对于他的手指似乎还是箍的有些紧窒,黑暗里毕忠良垂下头去仔细的凝视着那一丝银质的微光,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又很快消泯,像什么也没发生般寂静。

冰凉的戒指擦拭过陈深手指肌肤,又一寸一寸的被毕忠良慢慢取下收好。

男人回身走到不远的沙发坐好,将大衣裹到肩上覆紧了些许。

室外冷清的月色落下浮沙似的光,月下的阴影浓重,慢慢的困意徜徉了身体,毕忠良也安稳的进入梦乡。

床上的人轻微的辗转身体,陈深的眼睫落下的碎影有了丝缕的攒动,他的意识明明清晰着,又迷迷茫茫的堕入了荒原般的虚无。

清晨醒来时他烧退了不少,毕忠良坐在床沿,难得轻柔的把额头贴近了他的。

陈深淡然的眯住眼睛,身前的男人踌躇的动作意外地停止,又再度站起身来。

“我得先回去了。”

毕忠良看着他整了整不适的半松衣领。

在对方若有深意的目光下陈深已然心领神会的探出手来为男人重新系好领带,又扣好了上面的衬衫扣子。

松垮的袖口向下滑过他洁净的小臂,露出的手腕瘦削的雪白。

毕忠良凝神看着他的每一分动作,一直到整理完毕才放开了箍在陈深腰际的手臂。

送对方出门的时候陈深面色还是微微苍白着,他懒散的像只猫儿朝毕忠良摆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感到腕子被对方一把抓牢,整个身体也错愕了几分便被毕忠良硬生生的搂到胸口。

毕忠良低头掰开陈深手心,把戒指盒郑重的放了上去。

“兰芝不喜欢这礼物,小赤佬,你先帮我保存一下吧。”

陈深扬起眉,嘲弄的盯着毕忠良撇嘴笑道。

“你不怕我把它卖了做赌资?”

毕忠良盯着他无垢的眼神,半晌才是低声回答:“随便你。”


陈深再一次离家出门的时候下了场大雨,他一个人显得格外落寞的沿着苏州河慢慢的行走着一直到外白渡桥的另外一边。

他转身看到黄浦江浩荡无边的水波,雨水倾泻着起了轻微的雾气,他掏出严夜衷给他的玉镯毫不犹豫的丢进了滚滚江水。

伞下陈深的脸上漠然平静,冷的像块玉雕似的肃穆。可他的另一只手却按在另一边口袋的戒指盒上,久久不愿动作。

也许一起丢掉就好了,他自嘲的思索着。但始终还是没有舍得,最终又带回家把那戒指深深的压在床头枕头下面。

将来在哪一天午夜梦回的时候,陈深想起戒指,想起毕忠良,当同志的鲜血铺设过一切,脑海中男人的面容才会慢慢的模糊起来。

即便他的无名指苍白如初,永远也不会有那分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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